第七十二章_平生相见即眉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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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二章

  屋漏偏逢连夜雨,如今便是这么个局面吧。

  此时我们再回过头来讲讲贺温玉。

  李阖打算御驾亲征的那天晚上,收到了一份谏书。正是贺温玉写的,开头劝说李阖不要亲自涉险之类的倒还好,但是到了后面,就变成了评价李阖当皇帝这些年的功过得失。

  好大喜功、目光短浅、心胸狭隘、善于猜忌……四个字四个字的词语看的李阖心头怒火直烧。撕了谏书大喊道,“来人,把这人给我抓起来!”

  秉笔太监跌跌撞撞的跑进来,“禀、禀皇上,贺、贺度支已经被抓起来了……”(度支郎中,官职名)

  “抓哪了?”

  “开封府大牢。”

  “给我抓诏狱去,先赏他个一百杀威棒!乱臣贼子他娘的给朕好好审审!”

  不到半个时辰,贺温玉就被转到了诏狱。

  皇上钦点的一百杀威棒自是少不了,原本的玩忽职守也被重判成渎职枉法。

  贺温玉被人抬到了一个单人牢,这倒是合了他的意。可是腿站不起来了,剧烈的疼痛感一过去,剩下的只有麻木。

  晚上,听见叮叮咣咣的牢门被打开。

  进来了个人,任槐。

  “温玉公子。”他叫道。

  贺温玉抬眼看了他一眼,问道,“你怎么来了?”

  “任某正供职于此。”

  任槐说着,心里想,原来,他连我在诏狱任职都不知道。

  “哦。”贺温玉应了他一声,又不说话了。

  任槐一招手,牢里进来了一个郎中。“你这腿得好好治。”任槐望着靠在墙角的贺温玉,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时散出来了几缕。额角处有一块紫红,也不知是被撞的还是被打的。面色苍白,身着一件灰色的囚衣,衣摆已渗出血来。

  贺温玉张嘴刚想拒绝,又闷下头道,“谢谢。”

  他答应过谭墨闲,不惹事,好好等他。

  两次审讯贺温玉都低头认错了,没争论半句。

  但是皇帝居然要扔下政务去万里之外亲征,这他不能忍。

  于是还是进了诏狱。

  任槐听见贺温玉说“谢谢”,心一宽,看来贺温玉是不怪他了。

  自从听说他杀过人,贺温玉就再没理过他。

  郎中上了药,再用木板把贺温玉的腿夹好,任槐便吩咐他离开了。

  牢房里留下一堆瓶瓶罐罐的药,任槐拿起一瓶玉脂膏,往贺温玉额头伤着的地方抹。

  贺温玉问,“这是什么?”

  “药,你的额头撞伤了。”

  “我自己来。”

  “你看的见在哪吗?”说着,沾起白色的膏药轻轻涂在贺温玉的额头上。

  贺温玉的额头很凉,比药膏还凉。只是一小片伤,涂两下就好了,但是任槐慢慢涂抹了很久,贺温玉一直低着头,一缕散发滑下来,蹭到了药膏。任槐挑起他的头发别到耳后,看着他的眉毛不易察觉的微微一蹙。

  忍不住,亲了一下他的额头。

  然后,就见一双原本低垂着的凤眼忽地抬起来了,眼神冰冷。贺温玉知道是怎么回事了,他经常遇到这档子事。在三司做事的时候,就为了这个,砸了桌子,泼了同僚一脸热茶……这也算他在度支衙门里被人讨厌的一个开始吧。

  谭墨闲经常告诉他遇事要先压三分火,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脾气不好,得改。

  于是这次贺温玉尽量平淡道,“你走。”

  结果任槐并没走,他看着贺温玉,摇摇头,“温玉,我真不希望你这样受苦。”

  “走。”

  “官场之上尔虞我诈,你这样的一个人,何苦让自己陷入泥潭之中?”

  “走。”

  “温玉,我、我是真的想让你好、一直好好的……”

  “滚!”

  任槐仍旧没走,他反而坐下了。一脸的苦笑,“温玉,你可知双溪?”

  贺温玉瞪着他,不说话。

  “在归云山深处,有个很小很小的水潭,旁边两条小溪经过。是个很不起眼的地方,除了山上几个砍柴人,几乎没人知道它的存在。我年少时出游曾在那里迷路,当时我就想,住在这里也不错。”

  任槐接着道,“温玉,你实在不适合做官,才在三司干了两个月就进了诏狱。现在便遭同僚排挤以后怎能善终?我想好了,等你腿好了,我就带你悄悄离开这里,去双溪,建一间小小的草房,你可以吟诗作画,过你喜欢的生活。我知道,才开始,你一定是怨我的。不过没关系,那和你原本要吃的苦比起来,还是好的。”

  贺温玉想这人脑子是不是有病,便道,“贺某过的好不好与你有何干系?”

  忽然想起,谭墨闲也说过自己不适合做官。

  ……

  但是最后,他苦笑道,“那我陪你一起吧。”

  “贺公子其实是瞧不起我,我知道。”

  任槐道,“也是,区区任槐,一个乡下人,不懂文墨风雅,如今也不过小小一个狱吏,自然、自然也比不过那宰相公子。”

  “滚。”贺温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。

  “好吧,公子心气高。”任槐说道,然后出了牢门。

  走在黑暗的甬道里,手狠狠的砸在墙上,砸的火辣辣的疼。无数紊乱的情感在任槐脑中交织着。

  他冷笑,人家是连中三元的状元,自是连看他一眼都不屑。大概还等着那宰相衙内救自己出来吧,大概还想着将来大有一番作为、封侯拜相吧。

  “你知道双溪吗?”任槐又自语道。

  贺温玉坐在牢里的草堆上,看着自己被包扎完好的腿。皱眉,若不是任槐,他着双腿就算废了。于是该道歉?该感谢?可是他再也不想理这人了。

  叹气,人世间的事怎么总是这么麻烦,不能干脆利落。

  然后他又想到一件更麻烦的事。

  自从进了牢房他就没得到过弟弟的消息了。原本,虽然他公务繁忙从没时间去看贺平安,但是贺平安总会隔三差五的跑去三司看他,给他送吃的、送纸镇、送木雕……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小玩意,贺温玉都被送烦了。

  才被抓到牢里的时候,贺温玉一直担心贺平安过来闹事。贺平安没来,他还有些放心。结果贺平安一直都没来,他又开始不放心了。

  也可能是贺平安被拦住了,开封府大牢可不是好进的。于是贺温玉去问牢头,牢头一脸茫然说没见过这么个人。

  贺温玉有点想托牢头替他去找贺平安了,但是却如何也开不了口。

  贺温玉就是这么个奇怪脾气,谭墨闲交代那牢头照顾他,可是他平时连买个蜡烛都不好意思开口,更何况让人家整个汴京城的去找自己弟弟?而且这个弟弟早就跑野了,以前没和自己打招呼就去了云台山,半个月都没回来,后来去锦云也是说去就去……

  就在贺温玉正犹豫的时候,他又被押到了诏狱。

  现在能帮他找弟弟的只有任槐,可是他最讨厌任槐。

  所以说人世间的事还真是麻烦。其实,即使现在贺温玉找到了贺平安也为时已晚。

  贺平安还剩下半条命。

  那日,罗升令人把他锁到了仓库里。晚上的时候他就把门拆开又跑了出来。大家都觉得他是个疯子,抓回去,把门从外面钉死。

  这会,贺平安还在撬门。没有工具,他敲断了桌子腿在地上反复摩擦来打磨工具,磨得双手鲜血淋淋,却一点感觉都没有。他身体的很多感觉都没有了,眼睛也渐渐看不清东西。

  但是罗升说陆沉死了,哥哥在牢里被打残了。

  他一定得问清楚。就是凭着这口气一直撑到现在。

  自那天罗升把主械呈给皇帝,便被调到了隶属禁军的军械所。军械所由国库直接批钱,自然比晋王的军器监升了一个档次。

  这几天罗府可谓门庭若市,上门的全是罗大人的老部下。皇帝要扩充军械所,让罗升从军器监挑人。众人巴不得离开这个已经不发俸银的冷衙门,纷纷来找罗大人攀交情送礼。

  短短一天功夫,罗大人小金库里挣的钱已经可以抵得上他三年俸禄。顿时感慨,自己在冷衙门里混了这么多年,终于是苦尽甘来。

  晚上,罗升来到军器监,众人已经早早在正堂等着他了。罗升掏出折在袖子里纸,抖了抖。上面写着将要随他去军械所的人的名单。

  几十只眼睛齐刷刷的望着他,鸦雀无声。在这间屋子里,他每念一个名字便可以决定一个人未来的前途,想到这里不禁有些飘飘然。

  正念着,忽然一个一个白色的影子冲进了正堂。

  罗升抬头,吓了一跳,是贺平安。

  这几天罗升一直在军械所忙活,他以为贺平安被关起来那天就死了。此刻见此人披头散发、身形枯槁顿时觉得撞见了鬼。

  “罗升!”贺平安叫了一声就直冲冲地朝罗升跑了过来。

  “把他抓起来!”罗升慌忙道。

  贺平安的视线很模糊,跌跌撞撞的跑着,突然被人摁倒在地上。剧烈的撞击使得胸口一热,呕出一滩黑血来。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,手脚还在不住地挣扎,想要爬起来。

  “我不是说把他锁起来吗?他疯了!”

  “禀大人,这、这小子锁不住,会拆门的!”

  “拿弦机锁来!”

  弦机锁是贺平安亲手做的,军器监的贵重物品都是用这种锁锁起来的。

  把贺平安拖回旧仓库,拿来弦机锁,把他的手脚都锁起来,不放心,再锁上脖子。锁链的另一端吊在房梁上锁好,这样贺平安就束手无策了。

  眼看着罗升离去,仓库的大门被插上。贺平安趴在冰凉的地上,剧烈的呼吸着,他又发病了。

  ……

  一夜醒来,想要站起来,两条腿却是软的。肚子一阵空虚,感觉很饿。想到晚上才会有人送饭,不禁叹了口气。

  每天晚上军器监的厨子都会顺路给他送点残羹剩饭。起初他吃一点吐一点,后来因为没别的吃,只得强忍着咽下。

  可是这天直到深夜送饭的人也没来。期间贺平安又发了一次病,他都怀疑是自己发病时给错过了。

  第二天依旧没人送饭,第三天亦然……

  原因很简单,厨子被罗升带走了。他每天给贺平安送饭只是按照惯例,举手之劳。此时被带到军械所,心道终于离开了这个冷衙门,只顾高兴。至于接下来谁给贺平安送饭,那不是他的事。

  罗升只记得把贺平安锁起来,其他的却不曾作想。军器监一共八十多人,六十人都被他带到军械所了。皇帝让他挑人,但没规定人数,自然是自己手下的人越多形势越有利。

  至于被留在军器监的二十余人,自是每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上下打点关系,千方百计地想办法离开这个冷衙门。每天都在前门口翘首企足的等着委任状,哪还记得后院还关了个贺平安?

  大家偶尔想起贺平安,想起的也是他疯了、快死了。其实在大多数人看来,他已经算是个死人了。

  于是哪还有人想得到,贺平安也是需要吃饭的。

  饿了整整三天,贺平安想,大概自己是被忘了吧。

  他已经没力气了,试过大喊大叫,也试过拿着东西砸门。但是仓库太偏僻了,没人听得见。趴在地上喘息着,眼睛也越来越看不清。

  竖起耳朵听,整整三天,终于听见了门外有人的脚步声。

  打起精神,使出最后一点力气,大喊道,“来人呀!我快饿死了!给点吃的吧!”

  然后,就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走远。

  这仓库偶然才会有人来,来的也不过是拿扫帚等杂物的小厮。

  有没有人给贺平安送饭小厮不知道,他只知道,这事,不归自己管。

  于是,这事不归任何人管。

  喊完之后果然又开始发病了,疼得蜷成一团。挣扎之中,一摸脸,湿的,全是血。

  快挺不住了。

  贺平安顾不了了,掏出袖子里藏着的谢东楼给的药。

  谢东楼说这是毒药,轻易不能吃。

  贺平安很想活下来,就一直没吃。可是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,他连饭都没得吃了。

  服下白药,顿时觉得一震燥热,五脏六腑都被烧穿了似的。

  好痛,比中毒那天还痛……

  平安觉得自己快死了。

  ……

  当贺平安再醒过来的时候,是被冻醒的。

  被插上的门被风吹得直晃荡,几片白色的雪花从门缝里逸出来,在天上绕了个圈儿,悠然落下。

  已经是腊月了。

  贺平安想起来,和哥哥说好的,过年便回家乡。算起来现在本来就该上路了……可是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?

  还有陆沉、陆沉……

  被冻得一个哆嗦,贺平安忽然意识到,自己的肚子不疼了。看东西也无比的清晰,连细细的雪花也能看得清。

  站起身来活动两下,身轻如燕。压抑在胸口多日的那股邪气不见了。

  转身,看见地上有一大滩黑血,贺平安记不清自己是何时吐出来的了。

  难道是谢东楼给的那药起了作用?

  贺平安笑了,天无绝人之路。

  解了毒,便有心力想着如何逃跑了。手头什么工具都没有,他只好拾了一块木头,在地上磨成小木签,来挑开锁芯。

  看着锁在自己手腕脚腕以及脖子上的五重锁,贺平安叹了口气,没想到最后却是被自己亲手做的锁给困住了。

  剔了整整两天锁芯,才把手上脚上的锁给打开。但是脖子上的因为看不见锁芯依旧束手无策。贺平安已经整整五天没吃饭了,期间只吃了三颗药丸。

  捏着谢东楼给自己的最后一颗药,贺平安已经不指望有人能救自己了。

  继续想办法把脖子上的锁打开。饿得一个晃神,木签划到了脖子上,一道血印子划过。火辣辣的疼,索性躺在地上歇息。

  歇够了,到门边上捧一把从门缝逸进来的白雪。

  顺着门缝往外望,一片大雪白得刺眼。

  已经冻得牙齿打颤了,却还是强忍着,把自己手中的一捧雪给吃了下去。不然,他没饿死就得先渴死了。

  额头发烫,大概是伤了风寒。再捧了些雪按在额头上。眼睛四处张望,这间仓库好像真的没什么能吃的。最后,平安盯着糊在窗户上的窗纸看。

  他想,窗户纸能不能吃呢?

  作者有话要说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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